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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fanghua 于 2009-11-10 10:09 PM 编辑
那天参加朋友外婆的葬礼。认识朋友时,她的外婆已经九十多岁了,为了不把老人叫得更老,我随着朋友叫“外婆”,我的孩子也跟着叫她“外婆”。外婆有着浓浓的山东口音,每回我见到她时,总喜欢用山东腔大声地叫“wai3 po1 好~!“, 外婆眯着眼慈祥地笑着回答”好,好,好!“。日子里能有个外婆可叫,真是个福气。
外婆不喜欢让人知道她的岁数,总说“jiu1shi3多啦!”,久了,我们也没去算。丧礼那天,牧师在台上介绍外婆的生平,才知道外婆刚好整一百岁。一百岁?!我不知怎么想起了父亲。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很少去想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会几岁。 我好奇问朋友外婆生肖属什么的, 算一算,比父亲大一岁,那父亲若还在,到年底也整一百岁了。
父亲是民国前二年出生的,出生不久就赶上中国改朝换代的时候,即使住在广东山区里的乡下,还是很难在历史的洪流中不被波及。稍长后,由于广东军阀派系的争斗,四处抓丁,年轻时的父亲就得常常躲到山中避难,稍稍安定后 他的祖父原指望长孙可以留在身边行医, 做个乡绅,安安份份过着平常的岁月,没想到日本开始侵略中国,在“投笔从戎”的号召下,父亲拿着大姑姑偷偷给的一笔路费,毅然决然离开家乡,北上投入军旅,从此他的命脉是随着国家的盛衰同步跳动的,家乡也从此成了梦乡。
八年抗战期间,父亲随着军旅走遍了心 里那片神圣的海棠叶,无论在偏远的甘肃,黄河河边上的潼关,或者传说中的热河避暑山庄,即使在极度疲惫困顿中,父亲仍用心地看着那片脚下踩着的神州大地。战争里,几次在危急中死里逃生,甚至被日军俘虏过,他有几颗假牙便是因为被日军打断而装上的。 那段兵马倥傯的岁月虽然不堪回首,但对于自己曾用生命来保卫国家的经历,却是他到老了还引以为傲的往事。
抗战胜利后,父亲脱下军服,又回复到 平常的老百姓身份,在天津成家立业,原以为可以从此安居乐业,但国家的命运还在风雨中动荡着。在安定了四五年后,一场内战,又将父亲辛苦建立的家园摧毁。 “覆巢之下无完卵“的无奈,父亲是亲身经历过的,那种痛切,也只有走过相同岁月的人才可以真正体会的。起初,父亲并不相信自己为国家民族存亡而卖命的过去会为自己带来灾难,父亲那么自信的认为自己是为了救国而参军,何罪之有?但听着一波波从东北南逃的难民口里的描述,再有自信的父亲,也不得不仓促整装 南走,一路回到久违的家乡。
但是家乡仍不是久留之处,局势每天在变动,街头巷尾的耳语,足以让闻者噤若寒蝉。 在一次问讯被斥回后,父亲左思右想,终于决定连夜乘着港九铁路的火车,逃出樊笼。 临行前告诉家人 “到香港去暂时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就回来了! ”他哪里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再也没踏上故土,而家人成了梦里模糊的身影。那份思念,那份苦楚,无处可寄,便化作一首首呕心泣血的诗。从香港的调景岭,再 辗转过海到台湾已是五一年的时候了,在基隆下了船时,一切仿佛隔世,脚下踩着的是那块曾经被日本统治了五十年的台湾,是记忆里地图上白色的岛屿(注一),是他曾卖命为国家赢回的失土, 怎料到竟也成了他终老于斯的地方。
到台湾八年后,渐渐知道回乡无望,在偶然的机会里父亲遇见母亲,漂泊了多年的心,终于可以再次安定下来。我如今也到了父亲当年在台湾重新建立家庭的年纪,很难想象父亲如何有勇气,在近五十的年纪,重新建立一个家,生养着新的生命。在片片断断的记忆里,我想起了父亲每天载着我和三哥骑着脚踏车行经城外的一片稻田,来回在办公室和家里之间。 春天,望着田里的农人们弯着腰把嫩绿的秧苗种在水田里;秋天,听着打谷机“拿拿拿”声打着成熟的金黄色稻谷,那样安稳祥和的世界对他而言是如何地奢侈! 当他微皱的手拉着我嫩嫩的小手去上学时;当他站在台下人群中,看着强光照着舞台上的我随着音乐跳舞时,他又是怎样的心情来面对内心里对留在大陆的大女儿的思念?。
也许人只有在经过失去后,才能够更珍惜眼前所有的。小时冬天 清晨上学时,我总是赖床不肯起来,父亲就背着还睡眼惺忪的我去刷牙洗脸。他把热水瓶里隔夜的水倒在脸盆里,把毛巾放下再拧干,我仰着头,让他用毛巾在我脸 上轻轻擦着。擦好后,他喜欢轻轻捏捏我微塌的小鼻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甘心地慢慢把眼睛打开,那个早晨便不再那么寒冷难耐,那种被爱着宠着的一幕,是我记忆里永远 鲜明的一页。当我稍懂事后,一直觉得其实自己承受着的是父亲双倍的爱。
由于父亲生我时已经五十二岁了,他总觉得自己在和时间赛跑,唯恐在我还没长大前他就离世,偶而跟妈妈或朋友谈起身后事时,总说“等小妹大学毕业后,我就放心了”,没想到这句话竟然 一语成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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