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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2 20: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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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顾城:一个主导一场悲剧的病态天才
当年谢烨、李英倾心爱慕顾城是毫不奇怪的,这位年轻诗人在那些年月是中国无数文学爱好者所崇拜的偶像。顾城同时亦获得国际上许多中国文学研究者包括西方各地大学教授的青睐,其中也有我的博士导师闵福德教授。他让我协助顾城授课,自然是希望我和朦胧诗人多一些直接接触,增加一些亲身体会,以对我的博士课题中的朦胧诗研究有所裨益。这不但符合他的愿望,对我而言也正中下怀。其实也不需要他示意。当时,我那部题为《紧缩与放松的循环:1976至1989年间中国大陆文学政治事件研究》的博士论文已基本定型,除了第九章后半部和结束语尚未写出外,其余各章均已成文。而其中第七章整章就是论述长达六年的朦胧诗论争。我赞赏朦胧诗的观点一开始就因1980年章明的批判反而更加明确。和顾城接触,听他上课或演说时出口成章、散发智慧的话语,自然让我加深认识他自孩提时代就表现出来的天才。去年中国文化圈搞了纪念顾城去世二十周年的活动,有些人的观点我并不同意,但大家肯定顾城的天才肯定朦胧诗潮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的贡献这一点是不错的。
杀妻和自杀的顾城还能算天才朦胧诗人?在这次麦琪死讯传出后又一回热议中,有人竟提出如此弱智的问题。
的确,顾城这个天才是畸形的,病态的。
他的精神分裂病征相当严重,不时遭受黑色幻象的折磨,情绪容易倾向极端,经常出现间歇性的情绪反复。他不无痛苦地说,“我的脑子坏了,它一直是白天,好像一盏很小的灯,有很大的电。我一直在白天醒着,也许这就是死快来临的时候。一种感觉,我一直醒着。”不止一次有人建议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可惜都遭谢烨谢绝。倒是她母亲有先见之明。早在顾城1979年从北京到上海向谢烨展开求婚攻势时,便被未来岳母视作“神经病”带到精神病院去。
同顾城有过接触的人大概都会知道他一直有自杀的倾向。他这人追求完美,又很自私自我,凡事求其顺乎自己,一旦有冲突,便陷入绝望。他十七岁时四处找工作,处处碰壁,就曾经自杀过一次。他手腕上有自杀疤痕。他竟然常常对情人或者妻子说,我们一起自杀吧。如果没有谢烨,顾城真可能早就去世了。
是顾城本人主导了这场悲剧,其他人只是剧中的配角罢了。无论如何,即使天才身心残缺犯了杀人之罪亦理当遭受谴责。也并非简单归结为个人之“人性恶”;这个畸形的天才毕竟是畸形的社会所造就的。这是时代悲剧:黑夜给了他不仅是黑色的眼睛,其实像那个年代喝狼奶长大的许多青年一样——黑夜也给了一个没有健康成长环境的孩子一颗扭曲的心灵。
顾城有些关于死亡的诗作,特别出现在后期创作中,甚为引人注目,如《墓床》《我把刀给你们》《新街口》《后海》《午门》等。他居然写出,死亡是一朵纯洁无瑕的荷花,杀人有如手握花朵,嗅着血腥绽放出来的芬芳。他居然这样描绘死亡:“我把刀给你们/你们这些杀害我的人/像花藏好它的刺……//……再刻一些花纹,再刻一些花纹/一直等//凶手/爱/把鲜艳的死亡带来”。不过,我要补充说明,顾城死前不久亦说过,他对于死亡还是怀有恐惧的。而且,顾城视诗歌如生命。他说:“我还在写诗,这是我活下去的一个道理。”
这里,不能不提到:顾城于1988年1月21日自讲学了五十天的香港以工作签证落地新西兰奥克兰,就在同月,他写下了著名的《墓床》一诗: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人们都说,《墓床》是首奇特的诗,这是未来写给现实的诗,隐约可见顾城的心路历程并透露了他的最终结局。诗人当年不足三十二岁,而整首诗却仿佛一个看透世事的老人在喃喃低语,安详平静地想象着自己死后人间的种种景象;并向世人预告:生命会终结,但死亡会生长。
一语成谶。顾城果然在新西兰“休息”了。这首诗简直可以当作他的墓志铭。
(六)爱恨情仇:悲剧发生之前以及之后
2002年,麦琪在悉尼隐居了九年之后终于首次直面媒体回应质疑时,曾这样表示,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上杀妻那天,如果她在场,也会丧生斧下。事发前,实际上已经和谢烨离婚的顾城,陷入到极端的神经质中,他宗教性的“精神王国”对人性造成了极大伤害,对他自己,也对他最亲密的两个人——谢烨和麦琪。不过,说是如果,麦琪那天如果在场大有可能不会死,甚至那场凶杀案根本就没有发生,顾城也不至于上吊自杀,可能是谢烨和他的博士情人离开激流岛,而顾城和英儿留下来。谢烨在1993年9月回答记者问时也说了:“顾城为英儿那么伤心,英儿对他又那么好,我很同情他们之间的感情,成全他们未尝不可。”作为顾城姐姐般的好朋友舒婷,还有另外一个这样的假设:“作为一个男人,顾城到那时候精神也崩溃了。设想一下,如果顾城自杀,事情就会很圆满。他自杀,然后谢烨整理顾城的遗作出版,儿子的生活也会很好。”
可惜顾城和谢烨双双那样令世人异常震惊地离世了;幸好,麦琪没有像顾城一些崇拜者所希望的那样也死掉,她又活了二十年。
让我们从头回顾一下。1987年,当时为情爱燃烧的李英写了一首诗给刘湛秋,叫《愿望的象征》:
多想/你能站在岸上/让时间只流过我/从东到西/缩短黎明和黄昏的距离//或许/你会站成树/让我成为你树上的眼睛/或许/就这样对视/站成一种愿望的象征。
在这一年前,李英初遇刘湛秋,那是1986年5月,在成都诗会上;而三个月之后,也就是同年的9月,她已经成了刘湛秋的亲密情人。
但1990年7月,她要远赴新西兰了,是应顾城、谢烨的邀请。临别前一天,7月4日,刘湛秋给她《送别》:
已经是铅样地预感明天/犹如迎面铅样的云/暴雨是不可避免了/挥手间已咫尺千里//北京依然如此的拥挤/却又因少一个人而空旷/自行车因减少负荷而沉重了/从此不再寻找未开垦的胡同//为什么去询问季节的错误/人生的化学分子式无法解释/其实只是短暂的幕间休息/但究竟是幕间残酷的真实……
李英此一去,挥手间已咫尺千里,可以预感暴雨不可避免。可是,刘湛秋怎么也无法想像得到,千山万水的遥远距离并不算什么,不可避免的也并非一场常见的暴雨,而是——因李英的到来激发了激流岛上一幕惨烈的旷世悲剧。
开头是怎样的?
顾城在《英儿》有这样一段描述:
在最初的时刻,我是那么小心和怯懦,因为她无声无息,她肢体轻柔的气味,都使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那么轻那么轻,过了好久,我才透过那薄薄的丝绸,感到她身体的温热……在那呼吸声急促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掠过一阵惊慌……我褪下她唯一的那件内衣,她顺从地抬起身,整个身体掠过一阵恐惧的激动,那一刹那我真想做最粗野的事,但身体依旧寂静地停在床边,我的心跳了一下……
麦琪后来是这样不同的回忆:
那天顾城对我说,你要去找你自己的生活是你的自由。然而半夜里他来到我的房间……我醒了过来,但随即又处于半昏迷状态,此后的记忆是失效的,直到第二天我醒来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猛一回头发现他站在门边,一束阳光从他的头顶射过来,我本能地又尖叫一声,这时只听见“轰”的一声,他就像一块木板一样倒在地上。谢烨跑过来紧紧抓住顾城的手,直到他醒过来……
麦琪觉得顾城想通过这个举动把她留下来,这里面有中国男人的传统意识,不过如果说是顾城那晚“强暴”了她,就是谎言了。即使不全是谎言,但后来的事实是,李英给刘湛秋写了一封绝交信;在一个傍晚,把刘的所有情书全都烧了。她和顾城夫妇一起共同在岛上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
十年后,麦琪回过头来深情地怀念她当初含苞待放的少女之身如何“失”诸于刘湛秋的那一天:
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不会忘记的感觉,有哪个女人会忘记呢,那个使你从一个女孩子成为一个女人的男人,那个把你的身体突然点燃起来的男人。
1999年12月,“跨世纪笔会”在四川绵阳举办时,有人对刘湛秋说到他和顾城、李英之间的三角关系,刘很肯定地说,英子自始至终只爱他,顾城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当时在场者回忆道:其时,阳光灿烂,微风涌来,已经六十多岁的刘湛秋的卷发在风中抖颤着,这情景被当地记者在报上略微嘲讽一番。现在看来,几乎可以说,刘湛秋当年所言非虚。
刘湛秋在顾城之前,是李英的第一个情人。当时他有家室,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北京,这是十足离经叛道的举动,自然遭受许多人的非议。而李英在她最美好的年华,爱上比自己大二十八岁的刘湛秋,即使被人视为坏女人而在所不惜。她称刘湛秋为“永远的情人”。后来,经历重大变故之后,他们于1994年1月在悉尼重逢,并于1997年正式同居,此后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他们都厮守一起,或至少知道对方在哪里在做什么。至麦琪在2014年1月在悉尼去世的十几二十年里,两人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迎接人生的落幕。
(七)“永远的情人”对麦琪的追思
从悉尼“东郊陵园”回到市内那天,我和刘湛秋午饭后作了一次长谈。
湛秋发自内心深处对麦琪非常感激。特别是,湛秋告诉我,可以说是麦琪救了他一命。他记得清清楚楚,2005年2月8日那天,麦琪去上班后,他不幸突然在他们住家不远的奥本(Auburn)火车站晕厥倒地。真是冥冥之中心灵相通,麦琪这天分手离开后一直神思不定,老觉得会出什么事,一看手机没有回音,马上回来找他。幸好及时送到医院抢救,不然的话湛秋这次中风即使没有丧命也会落到半身不遂之类的严重后遗症。事后,在麦琪悉心照料下,湛秋恢复得很好,起居饮食思维说话都没有问题。
这一辈子,刘湛秋觉得世上没有别人比麦琪更爱他了。说到这里,湛秋哭了。他悲哽地说,他都觉得有点奇怪,麦琪为什么这样爱他?应该说不是因为写诗的成就,而是因为他对她的个人魅力。湛秋特别用了一个词,我不知道他是否对别人说过,就是“镇住”。他说“把麦琪镇住了”,“连身上的气味麦琪都觉得好闻都非常喜欢”。因为被“镇住”,所以刘湛秋明言“即使离婚也不会和你结婚”麦琪也全然接受。刘湛秋说他后来和妻子离婚,是因为多年没感情,性冷淡,和麦琪的“介入”没有关系。湛秋坦言,当年他风度翩翩,已有几个情人,像当时另外三个作家一样,他这些事在中国文坛几乎是公开的秘密,麦琪也知道。她要跻身《诗刊》,就是想越过别人更亲近湛秋。不是非要结婚那种,只要在一起,就心满意足。湛秋认为麦琪不是一般的人,有人说她是狐狸精,但其实,她从来不显耀名和利,而且还很内向。湛秋说他在《诗刊》当副主编的时候,麦琪从未要求给她发表什么,这让湛秋很感动,因为麦琪其实本身很有才华,却看得很开。
关于顾城,刘湛秋说他个人觉得顾城的诗很好,空灵,麦琪那时很崇拜顾城,她和顾城是精神相通的(后来再谈起时湛秋用了“灵魂相通”的词)。1990年麦琪应顾城和谢烨邀请去新西兰他很放心,还鼓励,他觉得顾城不花心(如是另一位诗人他就不放心了)。湛秋说顾城不知道麦琪和她好,还以为麦琪是处女,发现不是还不高兴,但不知道是谁。刘湛秋1992年收到麦琪给他的断交信,开头直觉“不可能”但也只有接受了。他一向尊重麦琪的决定,例如后来麦琪打胎也没有预先告诉他。谈到麦琪和顾城的关系,刘湛秋说他和麦琪一起时从来不谈顾城。他不指三道四,从来不问他们那段生活。湛秋甚至说他们那事他“不觉得对自己是伤害”。我有些不解,问湛秋有无看过《英儿》这本书,我说书其实是顾城写的,诗人写小说文字很美。湛秋说书没有看,不想看,但他认为麦琪说“强奸”是真话。湛秋说他很同情谢烨,最真实的是谢烨希望麦琪取代她。但他们两人在《英儿》书中给麦琪的定位却是很伤害了麦琪,使她直到死时还是走不出这个阴影。
不过,刘湛秋说,麦琪对生死从来都是看得很淡的,知道自己癌症晚期以后,觉得也算活够了。她总跟湛秋说,她对死一点也不害怕。开始的时候,麦琪想过自杀,但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大概因为东拖西拖,好好坏坏,这样过了三年癌症晚期,到2013年,她居然慢慢地感到了一丝光亮,多少有些乐观,加上疼痛减轻不少,几乎完全放掉自杀的念头,又想活了,觉得可以这样慢慢活下去,甚至有一个愿景:许多年后,他和湛秋两人一起在海边画画……
我问刘湛秋为什么麦琪去世时他不在身边。湛秋说是麦琪多次催他回中国过几个月再回来。麦琪说她自己已能搅糊吃,又有一帮澳洲西人朋友安排好每天都来看她,湛秋在这儿已有些多余,何况他跟外国人打不了交道,有时,反而烦她,她要静养。湛秋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甚至多少也需要人照顾,也许又看到麦琪生活些许稳定吧,他终于同意回去些时候,春节左右再来。飞离悉尼时他很平静,哪里会想到,这次就是永别?!
(八)麦琪一个人静静地离世
刘湛秋在他让我在《澳华新文苑》发表的《最后的日子——忆麦琪(李英)》一文中说,他觉得最后那几个月虽然他们两地分开,但日子可以说是充实的。他们每天都通一两次短信,互相收收发发,彼此都感到甜蜜。麦琪要是晚发了,湛秋心就紧张。他现在手机里留下的将近百条短信,已成了他俩最后的倾诉。只是,刘湛秋万万没想到,死亡正在悄悄临近麦琪。
去年快到12月下旬时,刘湛秋在短信告诉麦琪,他要给她邮寄个手写的贺卡,庆祝中外新年。麦琪说麻烦,心领好了,但湛秋还是快乐地做了,只因邮递慢,麦琪直到今年1月4日才收到。麦琪发来短信:“亲爱的,终于收到信啦,决定今天不看,太晚了,不想匆忙,明天要认真拜读,因为你的信很难得啦。好,都是一道晚安。爱你。”刘湛秋在贺卡上写了新、旧体诗各一首。旧体诗这么写:
云外传短信,犹若在身边;
万里不嫌远,弹指一瞬间。
新体诗则是:
在一起不在一起同样酷爽/短信比伊妹儿更美丽更寻常/心和心时刻贴在一起/人生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第二天,下午4时40分,麦琪来了个短信:
洗手燃香,拜念你的祝福简直太好了,好像你在我身边,而且更近,因为心也连起,把它放在心上,然后窗台上,再放一束花,我的记忆里多了着甜蜜。Love Love Love……爱你十万倍。
想不到这竟成了麦琪的临终遗言!接下来,6日,她只给他发了个极其简短的“一切都好”的英文短信;7日,刘湛秋未收到麦琪发来的短信;8日凌晨,湛秋女儿从二十多里外的在广州暨南大学的住处过来告诉他:“李英安详去世了。”噩耗是麦琪的澳洲西人朋友在电邮中告诉湛秋女儿的。因为湛秋不谙英语,麦琪生前就安排好她的朋友和他女儿的联络方式。
这个噩耗,对刘湛秋来说,真是晴天霹雳,难以置信!他不相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是说,麦琪6日晚入睡,7日一天未醒,西人朋友见她睡着未打扰。然而,8日早晨,西人朋友来看她时,发觉她已经死亡。
悉尼文友在中国探望刘湛秋时,深受打击、老态龙钟的刘湛秋几次悲恸地哭了很长时间。他半年多都不能做事,现在总算挺过来了。他相当平和地这样总结麦琪和癌症的搏斗:打了个平手。最终不是癌症让她在痛苦和饥饿中死亡,是她拼尽了最后力气而死于心力衰竭。这可以说是人生最幸福的死亡方式。也许,结束在不该结束的时候;也许,结束在最该结束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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