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卿狂

兰陵子弟

你的眼睛，一泓秋水照人寒。你的微笑，冬天的阳光般温暖。我不认识你的时候，听说你净作音乐系剧目里的台柱了。但在生活中，你全不察觉自己的耀目，永远如质朴的村姑似的怯生生。我为卿狂。

我见到你的时候，真是一见锺情。有了你我就拥有了全世界。我跟着你，一分钟不打算离开。 哪里我都不去。你并没有焦躁，为了我的缠磨，你耽误许多正事、耽误工作。我为卿狂。

有一天，我注视你因劳作而粗糙了的手时，你丈夫开始缅怀你从前手如柔荑，手指纤细，如微风中的麦苗从钢琴上掠过。他说的时候得意非凡，自以为小乔初嫁了的周公瑾呢。但他并没帮你做点家务来为那双秀手做些贡献啊。我为卿狂。

有一天，你的学生吴光慈带朋友回家，她家在一楼，你家在三楼；她朋友说，收音机里放歌呢吧，很好听。吴光慈说，不，是我们老师在家唱歌。 她朋友不信，走上三楼察看。

你小学同学张雷阳对你孩子说，你妈小学时转到我们学校来，高班同学传，二年级来了个穿紫红色大衣的小姑娘，就是你妈妈，我们就去围住她看。但是你对此淡然，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可是我生得奇丑，对此耿耿于怀。我为卿狂。

我记得你丈夫下乡搞四清时，你正病着。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阳光斜照在你苍白的脸上，你斜倚着，无力却仍旧微笑着，让我去买瓶酱油。我记得我走在路上，脑际深镌下你那张无力而微笑的脸，我竟这么悲哀，晃晃头想甩脱那印象，我很不易忘记悲愁。你不断温和地提醒我，这世上善良的人多、快乐的人多。你说，你看谁谁，你再看谁谁，都是快乐的人都有快乐的家庭。我渐渐开朗。只有在你那里，我能全部释放我快乐的天性。我为卿狂。

你对你丈夫说，如果你被打成右派或者反革命，我不会和你离婚。你丈夫回说，你是右派或者反革命，我会和你离婚，我有阶级立场。我不知他是认真或是玩话。你丈夫讲课讲错了观点，外加和一个国民党连长重名，被审查批斗不准回家。

你被势利的邻居欺负，只好在院子里安个炉灶，炒菜时雨落进锅里。你作一个阳光般的笑容对你愁眉苦脸的孩子说，“很快就炒好。快去给妈妈拿把伞来啊！” 你对孩子说，你们记着，要是妈被抓去斗的话，有人告诉你们你妈自杀了，不要相信，妈妈绝不会自杀。你那么说的时候，既不悲怆也不暴躁，很恬静地。 你只是一个中学老师，大字报说你资产阶级情调，衣着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我心说你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你们校长是女士，在她跳楼自杀之前，众人批斗她的时候，唯独你一言不发。 你的同事因和丈夫生气喝了敌敌畏不治，你去帮她清洗、整装、入殓，事后想起没能为自己的母亲妆殓，你伤心难过。但你已做到最好，你母亲癌症弥留之际，你去看她，她见了你，心情一宽，又缓回来，如是二三次。学校说你划不清界限扣了你工资，声称下次再这样就扣掉全部工资。那时候，你丈夫远在山区的牛棚，你的工资是生活的全部来源。我为卿狂。

你讲星海聂耳给我听，娓娓而生动地道来，那样的赞美而非溢美，你的眼睛时而看向上方，闪烁如星子，那时你怯怯的神情一扫而光，如中秋月忽然从云中露出脸来，真是漂亮。你讲《聊斋》的骂鸭、考城隍，言笑晏晏美如狐仙。我望着你时，如同我读鲁迅的《故乡》，永远没有审美疲劳。你却笨拙，缝被子常把下面的床单也带着缝进去，但是你勤劳，数度返工面无厌色。

你做事永远多于说话。你常给我美感常让我惊奇。在一个生日里我午睡醒来，发现桌子上放着礼物，里面有一件棉袄，是你做的。后来邻居老太太说，你做棉袄返的那工啊，领子怎么上都是歪的，最后还是邻居老太帮忙上的。我为卿狂。

你怎么跟了个有脾气的山东汉子呢。作学生时你很用功，周末跳窗进琴房练琴，山东人找不见女友，听见琴声，也跳窗进去，使气拿起凳子就把钢琴腿砸裂了。我为卿狂。

你夫钉不好一只小木箱的时候，脖子如鸡冠般涨红，在你第二次唤他吃饭的时候，他就趁势发作，把半成品小箱子摔在地上，复用锤子砸扁，滑稽无比，和《晋书》里“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履齿碾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纳口中，啮破即吐之”，有得一比。

你夫过生日，你买一瓶金奖白兰地为他庆祝，他不喜欢，着你去退。我要是你，就把那酒扔到垃圾箱里去。你那样爱你夫。他有才子的风度翩翩，我由是对那样的翩翩免疫。你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你夫，为他做一切的事情。唉，柔石有传世之作《为奴隶的母亲》；他怎么没写一篇《为奴隶的妻子》呢。你之于我，宛如一尊女神。你却羞涩如旧时代的小脚，让我忆起在去上海的轮船上，在中关村的菜市场，陌生男士和你说话，你应答时眼睛低下避开唯恐不速的样子。我为卿狂。

如今，你的美目黯淡。你的脖颈松弛。你曾修长笔直的腿稍有弯曲。你有什么不顺心的时候，也会暴躁絮叨。你夫82岁，你的目光仍然追随他，容让他那天经地义地王蓝田。我为卿狂。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华光四射的美人。岁月掩不去你明朗的微笑，以及你不变的村姑的神态与内心。我为卿狂。
我为卿狂。


给我至爱的母亲。
2012年重阳节




山东汉子和他老婆。俺爹俺娘摄于2012年8月

天信

兰陵的这篇文字写得实在是好。

想来霸气的老爷子一定有他霸道的资本吧？  

太喜欢照片中的女子了，依然娴静可人，老去得优雅，必是有一颗温柔慈悲的心。

人世间的许多忧愁与不尽人意的地方，到了她这里便化轻化淡，静静地随云烟而去。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一句：一抹清愁了无尘。

红豆

写得真好，你妈妈知道你如此爱她，一定很快乐幸福~

语婷

至深之情，感动人！

读到最后，我都流泪了。
也猜出这“我为卿狂”者肯定是她的孩子吧

语婷

我也是在书信或背地里唤爹妈“俺爹俺娘”的。听上去，好亲啊～
让我也想起了他们。

兰陵子弟

天信真知音者也。谢谢相思子、婷子美言。今儿个重阳，想爹想娘。

阿理郎

天信 发表于 2012-10-24 01:47 AM
兰陵的这篇文字写得实在是好。

想来霸气的老爷子一定有他霸道的资本吧？  

确实好文。不过今天写出这般抒情文字的子弟，当年也不知有多么敬慕爸爸，有多少次气哭了妈妈。
文人狡黠耳！

谷山歌

感人。“卿”有此儿足矣。

waspking

看来老爸不怎么样啊！ 不是说小棉袄吗？

雨田

写得真好。“卿”也真好。

田农

顶。         

天信

阿理郎 发表于 2012-10-24 10:28 AM
确实好文。不过今天写出这般抒情文字的子弟，当年也不知有多么敬慕爸爸，有多少次气哭了妈妈。
文人狡 ...

问好阿理。 你说得不错，岂止是不错，简直就是非常地正确。

想天信当年在家的时候，与家父在他的书房中伴着一壶清茗，可以海阔天空地聊上半天，用作人先生的话儿讲就是抵了十年的尘梦。 可与妈妈的交流却总是仿如丝竹之于牛耳一般。

现在每次再打电话去父母那儿，却总是与母亲有聊不完的家常琐事与女人的话题。

Chang_Le

写得真好。顶。

mist

本不注意前院的事情，但有朋友看到这篇，推荐，便进来看。看到这个吸引人的名字，想到似乎有部老电影就是同一个名字。

有女为母写十一个“我为卿狂”，母复何求！

兰陵子弟，你是美丽的，包括心灵，包括外表。能写出如此真挚的爱母之情，心灵怎能不美；有美丽的娘和风度翩翩的爹，外表怎能不美。

你年轻时美丽的娘，年老时仍然风韵犹存。她的优雅，她的气质，全写在那张淡然安宁的脸上。看着她的照片，让我想起电影演员秦怡。能在遭受磨难时，在困境时，用一颗善良之心去乐观地看世界，去宽容地待人的人，会从内到外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你爹其实也可爱，看你活灵活现地描写他做小箱子不得时的举动，就觉得他的可爱之处：）。你娘是爱你爹的，而且，是至爱着的，正如你至爱着你娘。爱情，有时不是外人能理解的；而父母之间的感情，有时也不是儿女能理解的。

我明白你对你娘和你爹的感情，尤其是看到你爹说立场那句话，也为你娘愤愤不平，只是，当时那个环境下，人的想法也许不是我们现在能完全理解的。

倒是你，让我看到了真性情。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父母的“不是”写在纸上。你性格的直率，你对事情看法的真诚，你对母亲的至爱，让你的这篇美文熠熠生辉。

还有你的文采，一部分是你的灵气，另一部分，想必是继承了你娘和你爹的才情。

好一篇“我为卿狂”！兰陵子弟，我为你的真情折服，我为你的文采折服！

已把这篇美文推荐给我姐和朋友。

昨夜雨

君为卿狂卿亦狂
亲子无非梦一场
我羡人间真情在
大悲世界有花香

兰陵子弟

回复 阿理郎 的帖子

"不过今天写出这般抒情文字的子弟，当年也不知有多么敬慕爸爸，有多少次气哭了妈妈。
文人狡黠耳！"

是觉得我伤了父亲的尊严，才这么说吧。谢谢善良!

兰陵子弟

回复 waspking 的帖子

"看来老爸不怎么样啊！"  看来天下不是只有我直率。

兰陵子弟

回复 mist 的帖子

『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父母的“不是”写在纸上』
嗯，忘记了“为尊者讳”的人文传统。

“你性格的直率，你对事情看法的真诚”
世友，这个comment，此刻对我如镇痛药。

兰陵子弟

谢谢同学们鼓励。

fancao

看得发晕。以孩子的角度看待父母，是一份独特的视角，可是，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明白。
想当年，凡草少小离家，与父与母交往甚少，对于他们之间的喜怒悲欢更是一无所知。之后回想，常会潸然，却难以评价。
最近见到一个亲人也陷入兰陵所述的苦闷，也为孩子所不解。我只能对孩子说，父母之间的矛盾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当孩子的最好不要'take side'。此处的'卿'或许就乐于'王蓝田'式的爱情呢，孰人能知？
哦，读文有思，却忘了说一声欢迎！小站又多一位高才写手，为风头儿庆幸。

马骝

有爹有娘，真好！

昨夜雨

回复 fancao 的帖子

嗯，谢谢仙草的提醒！我也忘了说声欢迎！

星光

写得真好，看得我眼睛都潮了。

能有一个这样美丽，善良，有才气，有爱心的母亲，真为你高兴。

你娘能这样子爱你爹，一定是因为你爹有他那山东汉子耿直可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