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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0 18: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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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fancao 于 2009-8-29 06:44 PM 编辑
七
李家洼是个大村子,有近百户人家。涧沟流下来,在这里转了个弯,形成一个小小的池塘。村里的房子沿着池塘修建,被涧沟分成两片,洼东洼西成为两个生产队。
这里人多地也多,有一家地主两家富农,不像陈家峁,只有一家富农,还天天喊冤叫屈。这里早年就有几个念过书的人,土改以后还出过几个乡级干部。后来办公社,不允许当地人当领导,怕他们拉帮结派成地头蛇,就调到别的公社当头头。人走了,势力还在,成田有个和他同年生,没出五服的小叔叔,仗着父亲是个公社书记,只挂了个知青的名义,从村里过了个户口就当兵去了。这村里出外当兵的上学的比别处多,姓李的总觉得比别人高出一头。
成田幸运,有个姑姑嫁到矿工家。她看整个村子攀比着,就资助成田上了公社的高小。这孩子聪明好学,小学毕业后,借着姑姑家的方便,居然考取了矿上的中学,离开农村当起洋学生来。
第一天到校,他兴冲冲地走进教室,看见自己的名字贴在第一排,就高兴地坐下来,四处打量着。这城里的学校就是不一样!一面墙上有好几扇玻璃窗子,那么大,都快有一个人高了。公社的高小只有几个窗户洞,用泥巴糊上几块玻璃,能透亮就好了。在大队上初小的时候,连这几块玻璃都没有,整个教室黑洞洞的。低头看看课桌,成田更是开心。在农村上学的时候,哪里有什么课桌。大队的小学,用的是土坯上搭一条木板。上高小时,换成了一排排的长条桌,七八个人合用一条,就已经让成田很满意了。现在却是两个人合用一张桌子,每人一个小抽屉,里边干干净净,还有一个搭扣可以上锁。
成田高兴得不知道干什么好,他把书包放进去又拿出来,再把书包里的书取出来一本一本放进抽屉里。摆弄完了,又抬头看看前边。黑板也不一样,怎么会这么宽,占了一面墙。看看还有很多同学没有来,估计离上课还有些时间,他就好奇地走过去,这才发现有一半黑板还是活动的,可以拉开来,下边还藏着一块。他不禁来回拉了几下,想想才明白了,这样老师就可以连着写下去,同学们也更容易抄笔记,不用一边上课一边擦黑板了。
预备铃响了,嘻嘻哈哈地进来一群学生。他们都是矿区的孩子,来自同一所小学,本来就抱成一团,欺负别人。不知道谁的消息灵通,知道成田是农村来的,看见他在前面笨拙地拉黑板,顿时觉得有了取笑的对象。
成田听见打铃,急忙回到座位上,正在左右张望,奇怪为什么人还没有到齐。几个孩子挤眉弄眼说了句悄悄话,过来和他打招呼:“咯饭啦?”
“咯啦,你呢?早起咯啥?” 成田看见有人主动和他说话,高兴得急忙站起来,热情地回答。
谁知道,那些孩子却嘻嘻哈哈大笑起来,还学着他的口音说:“咯啦?”“早起咯啥?”
成田愣住了。他不知道,虽然只隔着一座山,城乡的口音却有差别。最明显的是,农村人说吃饭是“咯饭”,这就成了矿区孩子取笑农民的材料。
乡里人普遍上学晚,成田比同班同学大两岁,个子也高了半头。第二天到校,成田发现,他的座位被移到了最后一排。老师说,他个子太高,有人抱怨,说他坐前面挡别人,看不见黑板。看见成田委委屈屈地往后走,那几个淘气包叽叽嘎嘎地笑着,给他起了个外号,“傻大个儿”。课间活动,大家欢欢乐乐地结伙玩耍,踢球,跳绳,斗鸡,只剩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操场边。
成田这才知道,在家的时候,他是闻名全公社的才子,在这里,却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
放学了,成田背着书包默默地走出校门,爬上了分开城乡的山脊。两边看看,城乡差别一目了然。一边是柏油大马路,笔直的电线杆,一盏盏路灯,路边是一排排气派的红砖瓦房,中间夹杂着栋大楼,明亮的玻璃窗在夕阳下闪动。一边是崎岖的小道,黄土夹杂着石块,随风卷起一阵阵灰尘,落入重重杂草中。路边是一片片小树林,远处散落着一些村庄,给无边的原野点缀上零零星星的黑点。他在两条路的交界处不停的徘徊,左思右想总也不明白,为什么城市和农村有这么大的差别,城里人可以有这么多特权?为什么一本户口簿,一张粮油关系就能把人死死地锁在黄土地?
他深深地叹息,叹息着命苦,为什么有生不幸,落入农门?面对呼啸的山风,遄流的云团,他大吼着立下誓言,一定要努力学习,上高中考大学,不挣下城市户口誓不罢休!
偏偏老天不长眼,进中学刚两年文革就开始了,他家上中农的成份被人翻了出来。尽管他姑父是个响当当的煤矿工人,成田还是只当上个“红外围”,那是红卫兵的外围组织,很多活动都不能参加,只有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份。后来,运动越搞越厉害,学校停课了。他回到家里,农忙时下地干活挣工分,没事就到大队公社帮着写写画画,既没斗老师,也没打派仗,少惹了许多祸事,平平稳稳过了两年,然后就回校“复课闹革命”。本以为风尘落定,可以继续努力争取城市户口,却没想到,还没读上两个月的书,又赶上了上山下乡运动。名义上挣了个初中毕业的帽子,却落得个回乡种田的结局。
那天,他挑着行李回家,正值深秋,冷风瑟瑟,万物戚戚。几十里的山路从来就没有过这么长,肩上的担子也不知为什么如此重。他一步一挪,走走停停,尽量避开村庄,更怕碰上熟人。父母和姑姑省吃俭用的钱打了水漂,自己多年的寒窗苦读成了泡影。他站在山脊上,回想起当年的誓言,就像狂风下旋转的云团,难寻踪影。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父母既为他的前途担忧,也为他的婚姻操心。四大娘来了好几趟,成田总觉得和不识字的女孩没法交往。可是,农村女孩有几个念过书?十里八乡的有个凤毛麟角,人家还盯着高枝往上攀,谁能看上一个回乡知青?一年一年拖下来,连四大娘都不耐烦起来。
还是天上的星星有耐心,给成田牵了个心上人。谁能想到,居然是数年前的夙源。
一个初春的凌晨,成田起大早,打扮得整整齐齐出了门。那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日子,刚刚拿到城里中学的录取通知,一时名噪四乡。恰好,公社要培养一批妇女干部,请这位大才子到培训班当扫盲教师。成田当了几年小学生,平生第一次要上讲台,心里真像揣了个兔子,狂跳不已,真怕哪里会出问题。虽然第一节课排在十点钟,他还是天不亮就匆匆忙忙往公社赶。星光映照着冰冷的大地,寒风吹拂着尚未融化的积雪,几根芦苇在塘边摇晃,水面还结着薄冰,成田却热乎乎得直冒汗。
绕过池塘就是去公社的大路,光秃秃的树枝上,有几只小鸟唧唧喳喳。成田毕竟童心不改,弯下腰团起一把雪丢过去,鸟儿扑棱棱地飞走了。
“李老师,这么早出门,去公社上课吗?”
突然,身边传来话语,夹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子挑着行李走过来。扁担在她肩上有节奏地忽闪着,朦胧星光下,看得出她头巾下的短发,椭圆脸蛋上的大眼睛。只是,高高的鼻梁下,弯起的嘴角却带着一点忧愁。
平生第一次,成田听到有人称他老师,又正好在他淘气的时候,不觉一阵尴尬。愣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兴奋之余又有些恐慌,“俺……,俺是,去公社。”
成田从小上学,农活没那么熟练,自知跟不上她的步伐,就转身让道。女子却慢了下来,带着几分羞涩说:“李老师,俺知道你,你不知道俺。”
“你咋会知道俺?” 成田有些奇怪。
“这四乡里,能到城里上中学的有几个人?”金华一笑,立刻又认真地说,“俺叫金华,就是去听你上课的。昨天大队长就对俺说了,你是老师。”
成田这才明白,金华就是他即将要教的学生之一,“啊,不是说参加培训班的人昨天就报到了吗?你咋才去?”
金华笑了笑,却掩盖不住眉宇间的烦恼,“俺,俺家里有些事,耽误了。这不,紧着赶路呢。”
“那你快走吧,俺的课不是第一堂。俺慢慢走,不怕的。”
金华点点头,超前走了,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天上掉下一件好事,怎么会正好砸自己头上?公社培养妇女干部,这个大队的人选本来是梁桂英,偏偏她嫁了个右派分子,扶不起来,只好再找个童养媳,就让金华顶替她。可是,猫娃爹娘不乐意,千方百计推托,不让金华去。公社看她没去报到,昨晚派大队干部来调查。大队长连劝说带吓唬,猫娃娘才勉强同意了。
成田初为人师,唯恐哪里做不好让人笑话。每天早起晚睡,背教材,写讲义,还旁听别人的课,揣摩讲课艺术。在这个培训班里当教师的,除了他是当地人,都是市里县里派来的。讲起课来,一个个口若悬河,历史,党章,政策,连他都听得云山雾罩,也不知道这些一个大字不识的童养媳们是怎么招架的。不过,他知道,这些学生可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将来都是各级干部,对她们小心照顾,根本不敢怠懈。
很快,成田注意到,金华上课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开口说话。他已经知道金华和他在同一个大队,邻村住着,也听说了她的身世,很怜悯她。看她课堂上不敢提问题,就课后帮她开小灶,把着手教她写字,时常在大家面前夸奖她聪明,学东西快,提高她的自信。
一天,大家都在午休,四处静悄悄的。金华一个人躲在树下,用树枝划拉着复习刚学的字。“婚姻法”、“自由恋爱”……可是,写来写去,总有些缺胳膊少腿的。“这些字怎么这么难写!”她不由得烦躁起来。
“金华,你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哦,李老师,俺平时在家也不歇晌,不习惯。” 金华抬头,看见成田走过来,就嗫喏着回答,“这几个字俺写不好。”她心里突然有些不安,既想让成田教教她,又不愿让他觉得自己太笨,抬起脚去擦那几个字,却又踌躇地停下来。
成田接过她手里的树枝,笑着说:“这几个字就是难写。前些天教你们的都是日常用字,比较好认。现在要结合你们学的政治课,教一些特殊用语。其实,你只要认识,以后能看文件就行,会不会写都没有关系。”
他说着,把金华写下的字一笔一划纠正好,然后指点着,“你看,婚姻应该由女子做主,所以都是‘女’字旁。恋爱从心里开始, ‘恋’字就要靠一颗心支撑。爱人先是朋友,‘爱’字下边就是个‘友’字。”
金华突然愣住了,“婚姻应该由女子做主”,天下真有这样的事情?活了十几年,从来没人关心她,冷暖饥饱只有她自己知道,猫娃才是家里的中心。她虽然还小他一岁,却要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他,稍有不到之处,就会被猫娃娘责罚,男人高于一切,女子侍候男人天经地义,这才是这么多年来,她被灌输的经典。唯一一个敢造反的榜样梁桂英,还成了被人谩骂嘲笑的对象。她以为这辈子只能认命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男人,会关心女人体贴女人,不是等待着被女人照顾,只要求给予而从不付出。
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金华不由得把成田和猫娃做起比较来。成田相貌堂堂,才华横溢,站在讲台上潇洒自如,出口成章,待人温柔体贴。可猫娃呢?高不过五尺,身材瘦弱,力气活干不了,一个大字不识,还蛮不讲理!
有天上课,公社书记拉着成田问情况,他晚了几分钟进教室。就这么短短的几分钟,金华的脑子里不知道闪过多少念头,他病了?在路上摔跤了?家里出事了?直到成田进门,她的心才回到胸腔里。
培训班很快结束,学校开学,成田走了,他的影子却深深地印在金华心里。以后他们又偶然见过几次面,可是,哪怕只是点个头打声招呼,金华都会脸红一阵,莫名其妙地心跳半天。连金华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
春雨绵绵的一天,大队干部在大队部开会。会开完了,天也快黑了,雨却淅淅沥沥越下越紧。男子们卷裤腿,拎鞋子,哗啦啦地踩着泥水都走了。金华正赶上身体不舒服,站在大队部门口,心里直发愁,后悔没有带雨具,伸头看看又缩了回去。漫天遍野迷雾茫茫,早春的风里寒气逼人,身上只穿着单衣服,怎么能冒雨赶路?
恰巧,成田在大队部帮着写材料,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顶着风雨,跑到附近农家借了两把雨伞来。金华感激地接过雨伞,两人一前一后,一溜一滑走在泥泞的田埂上。
看着成田的背影,金华心里翻腾起一种情感,酸甜不定。培训班时埋下的种子,突然有了生根发芽的冲动。“婚姻法”、“自由恋爱”,当了一两年的妇女主任,这几个词越说越顺溜,不肯认命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可是,谁会爱上个童养媳?
金华边走边想,不由地分了神,脚下一滑,差点儿掉进路边的水沟,不禁“哎哟” 一声惊叫起来。走在前边一步的成田听见,急忙回头拉她。金华再也忍不住,趁势抓住他的手,叫着“田哥”流下眼泪,声音也哽咽起来。
成田一惊,心里顿时倒翻了糖罐子,整个人都甜透了。
金华虽然不是个大美人,也长的清秀匀称,中等个儿,大眼细眉,高鼻子小嘴,怎么看都让人心疼。她性情温柔,体贴人照顾人,还特别有眼色。上培训班的时候,金华总是早来晚走,帮成田擦黑板,打扫教室。成田不习惯讲课,说话多了就觉得口干,一下课就去公社办公室找开水喝。金华马上就注意到了,从食堂给他拿了个大茶缸,里面一直都有开水,温的不凉不热正可口。
这些小事给成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四大娘每次给他提亲,他总不由自主地和金华比较。可是,成田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种田人罢了。金华是干部,又是有了主的童养媳,谁知道她眼里有没有自己,从来不敢有半点不轨之心。
他没想到金华怀着一颗这么火热的心。一声“田哥”捅开了窗户纸,天地猛一下明朗起来。他不禁紧握着金华的手,两个人就在迷茫细雨中倾吐着心声。
从那以后,成田只要知道大队开会,就千方百计找借口到大队部去。实在没有理由,也在金华来去的路上等候,希望能看她一眼。金华如果有机会出门,也尽量想办法绕道李家洼看成田。后来,李家洼来了几个下放知青,她就更有理由去那里探访。
时间长了,见面的次数多了,风言风语也就传出来了。金华爹娘不敢明说,就以误工太多,生产队补贴不够为理由,逼着金华辞掉妇女主任。正好,大队书记也对金华有意见,她只好回村当了个有名无实的妇女队长。金华没了出门的机会,和成田见面的时间更少,思念也更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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