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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3 23: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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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Liaokang 于 2013-3-24 12:25 AM 编辑
方教授和袁老师
廖康
二
方教授一心想另寻高就。他认为自己是《文言虚词》举世无双的专家,教职应该奉送到他手上,任他挑选。不是吗?在西太平洋大学的国际中文研讨会上,各国的专家不是都在向我请教吗?不是都交口称赞我的学问和水平吗?我难道不是本专业天下第一吗?有谁写过八百页的虚词专著?有谁有能力把自己的中文巨著译为英文出版?小袁的书写得也不错,但那是在我的专著基础上探讨白话文中虚词的用法。白话文和文言文也好相比吗?前者是匹夫村妇的语言,后者是文人雅士的工具,岂可同日而语!我怎么能跟他,还有那些远不如他的教员共事?教人说话、正音、写字、造句,做小学老师的工作?接受相差无几的工资?是可忍,孰不可忍!至少我也要在西太平洋大学带研究生嘛。
但方教授对填写申请表格非常不耐烦,也经常填错。不是落下这个,就是错了那个。几番补充和修正后,他就腻歪透了。还要进行什么面谈,简直有辱我教授身份。我在研讨会上作基调发言,也就是主要发言,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还面谈什么?面谈也罢,还要试讲。就你们那些学生,能听懂我讲的内容就不错了,居然还向我挑战!
方教授习惯于中国那种老师讲、学生听的灌输式教学,习惯于师道尊严,容不得学生们幼稚的不同意见。他的傲气在面谈中也有所外露,因而没有得到他期待的聘书。这对他的自尊心是一次极大的打击。他暗自舔着心灵的伤口,安慰自己说:一定是他们嫉贤妒能,怕我去了,让他们黯淡无光。可气的是,他把申请西太平洋大学教职的事对袁老师讲过,不仅是讲过,几乎是告诉他自己要去就职了。现在怎么办?看着他们婉言谢绝的来信,方教授再次感到奇耻大辱。他把信烧了,发誓再也不申请什么教职了。他要做出一番大事业,要得诺贝尔奖。让全世界匍匐在自己面前,让西太平洋大学为他们的决定后悔。
好在袁老师的记性似乎不大好,一直也没有问他去西太平洋大学就职的事。方教授的伤口渐渐愈合了,他再次把头扬了起来。他对汉语基础教学也习惯了,每天和尚撞钟般工作着,把精力都放在课后的研究上。可惜诺贝尔没有设语言学奖,方教授试着写过小说,但他缺乏想象力,编不出故事来,只好把注意力又放在文言代词上。
袁老师倒是挺会编,时不时就写个随笔啊、小故事什么的,登在校内网站上,同事们经常谈论他的作品。方教授看了,总是撇撇嘴,叹口气道:“唉!浪费才华呀。写这些劳什子有什么用?”同时,他也不无安慰地感到,自己的挑战者消失了。孤独啊!求败不能的孤独。
正在感叹时,方教授的计算机屏幕跳出一个小窗口,提醒他有电子邮件。他瞟了一眼,是袁老师传来了新作。打开一看,他大吃一惊!这个小袁,竟然再次侵入了我的领地,写了一篇关于中文第一人称代词的文章。好在不长,谅他也写不出什么大作。方教授一颗悬起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原来是游戏文章,说什么中文难学,仅仅第一人称,就有几十种说法,在父母、师长、领导、同事、下属、朋友、妻子、孩子面前各有不同说法,等等,吓得老外不敢学中文了。语气嘛,倒是蛮诙谐的,但毫无深度。不用担心,这个小袁,才气是有一些的,就是不肯用功。可惜啦!方教授情不自禁地哼起样板戏中《临行喝妈一碗酒》的曲调。
“方教授,什么事呀,这么高兴?”同办公室的小柳问道。小柳是从台湾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来梦迪娜半岛翻译研究生院学笔译,拿到硕士后才知道翻译这碗饭多么难吃。萧伯纳说:“能者干事,无能者教书。”本来小柳还有点壮志未酬的遗憾,自从方教授来了以后,她感觉好多了。人家那么大的学问,不也在这里教书吗?小柳的个子异常矮小,身材异常苗条,鼻子异常小巧,浑身上下各个部位都比别人小三号,唯独眼睛除外,异常大,异常明亮。让她更显得像个小囡囡。人们经常不由自主地向她投去奇怪的眼光,好像她走错了地方,本来应该上中学的,怎么来到学院里了?竟然还是教师!她似乎也感到了这一点,为了避免别人注视,她去什么地方都是一溜小跑,很快地躲进屋里。虽然她那么小巧,可是脚步却异常沉重,咚咚咚,仿佛小钢炮一般,远远地就宣布自己的到来。
“没什么,我的研究有了一些进展。得意忘形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与台湾同胞接触多了,方教授也经常把“不好意思”挂在嘴上。
一听见方教授提到他的研究,小柳马上就转换话题。她知道,千万不能让话题往那里拐,方教授会滔滔不绝,一直说到你实在是忍无可忍,明确地暗示你已经厌烦了,他才会停下来。“这个周末有巴赫音乐会哎,您不想去听一场吗?”梦迪娜半岛虽然小,却有全美规模最大的巴赫音乐节,每年都会吸引世界一流的音乐家和演唱家聚集到这里,一展鸿才。
方教授对西洋音乐没有兴趣,但是他对小柳有兴趣。这姑娘虽然个子小了点儿,可她还是蛮漂亮的。虽然年龄小了点儿,算来也有二十五岁了,才比自己小十几岁,也不是不可以。主要是,这姑娘很文静,下课以后,就在计算机前坐着,哪儿也不去,也不像其她女孩子那样爱煲电话粥。显然,她也没有男朋友,而且她比较矜持。学院里有位男教师,虽然结婚了,妻子不在身边,哪里有漂亮女教师,他就往哪里钻。其实他也没有做过什么不体面的事,就是喜欢接近美女而已。别人说他是贾宝玉,他也不介意,仿佛还有点得意。一些女教师也喜欢把他绕在手指上,让他做这做那。但他在小柳这里可从未得到过鼓励,也没有受到过羞辱。小柳对他不卑不亢,不问不答,从不多说一句话。贾宝玉讨了几次没趣,就不再来纠缠她了。对此,方教授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喜欢小柳端庄,喜欢小柳安静。他觉得,自己将来的夫人就应该是这样的:静悄悄的,从不打扰我的研究,在自己疲惫时,端来一杯茶。
“当然要去了,”方教授兴趣盎然地回答:“巴赫是西方音乐之父。我非常喜欢他的赋格曲。”方教授虽然不爱听西方音乐,但是对西方音乐史很了解。实际上,他对西方的历史和文化都很了解。无论谈到什么,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当然,他的音乐知识都是来自阅读,感性认识极少。因此,他也希望增长些见识,何况还有小柳。“票好买吗?”他明知故问,当今,这类古典音乐会从来都是坐不满客的。
“我有三张票,”小柳说:“本来我的父母要来,可是他们临时有事,不能来了。我可以给您两张,请您和您太太一起去。”
方教授暗自高兴:她这是在探测我是否有太太。这说明她对我有兴趣。嗯,自己虽然年纪大了一些,样子并不显老。相貌嘛,很多人都夸我仪表堂堂。更重要的是,我的心年轻,减去文革十年,还不到三十岁。而且我已经出版了《文言虚词》,中英合璧。这学院还有谁有这等成绩?噢,还有小袁。但他那本书嘛,当然不好跟我的比了。白话文怎么能跟文言文比呢?而且我是正教授。想到这里,方教授觉得小柳非他莫属。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不应该太明显地追求小柳。毕竟自己是德高望重的教授,万一……那就不好看了。于是,他说:“太太我还没有,但我可以带个朋友来吗?”
“当然可以。给您票,”说着,小柳把两张票拿出来,递给方教授。方教授坚持要付钱,小柳客气了一下,没有坚持拒收。方教授说“带个朋友来”时,偷眼观察着小柳,但没有看到她脸上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方教授本想自己一个人去赴会,浪费一张票,就说朋友临时有事,不能来了。那不是小柳的理由吗?没准她也是编的?将来我们成家了,这可是一段佳话啊。在婚礼上,我可以向大家讲述。回家的路上,方教授得意洋洋,不由自主地哼起《临行喝妈一碗酒》的曲调。
“什么事?这么高兴!”袁老师从后面走过来问道。
“噢,小袁哪,没什么,我就是高兴,明天晚上要去听巴赫音乐会。”
“真的?我也想去呢。听说要演唱他的康塔塔《马太受难》,几点开始?”
方教授博闻强记,就是对数字没感觉。他掏出票来查看:“嗯,七点半。”
“您有两张票?”袁老师眼尖。
“是啊,”方教授有点不好意思:“小柳给我的,她的父母来不了。”
“您就替我要了一张,是吧?太感谢了!”袁老师伸出双手,方教授无计可施,只好做了个顺水人情。袁老师坚持要付钱,方教授客气了一下,没有坚持拒收。
也好,方教授心想。这样,就不会显得是我在追求小柳了。当然,我会坐在她身边的。小袁嘛,就是个陪衬。他看了一眼两张票的号码,三号和五号。嗯,小柳的座位一定是一号。他把五号票给了袁老师。
星期六晚上,方教授仔细地修了面,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把他那一部络腮胡子刮了又刮,只留下细细的一圈黑茬,把消瘦的脸庞勾勒的棱角分明,终于满意了。他穿上从国内带来的,上海生产的灰夹克衫,打上黑领带。嗯,还挺帅气嘛。
梦迪娜半岛的天气,白天再温和,晚上也有些冷。凉风吹来,方教授缩了一下脖子,不由自主地去拉夹克衫的拉链。领带有点鼓,他揪住拉链往外往上拉,力气用得大了一点,拉链也旧了一点,那个小柄竟然被他拉出来了。拉链封死到领口,这下倒是暖和了,可是脖子那里鼓鼓囊囊的,肯定不好看。方教授企图把拉链小柄装回去,试了一阵,不成功。眼看时间不早了,只得先上路,到了音乐厅再说。
方教授是最先到达的,一坐下来,他就开始修拉链。这位《文言虚词》巨著的作者生活能力可不算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困窘。夹克衫把他包得紧紧的,脱不下来。拉链口在脖子下面,他看不见。他试了多次,手臂都举酸了,也无法把拉链小柄装回去。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助,那么尴尬。正在绝望之时,袁老师来了。两人凑在一起忙活了一气,还是于事无补。突然,方教授看到小柳走来了,连忙让袁老师住手,用力往下拽了拽衣襟。
小柳在袁老师身边坐下,原来她的座位是七号。她和袁老师不在一个办公室,不熟。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袁老师真懂音乐,开演之前,他们说起当晚演唱的主要作品,袁老师侃侃而谈,说《马太受难》应该译作《马太记述的基督受难》。当代人可能会感到它的宗教性质太重,殊不知,当年巴赫却是因为它的戏剧性太强,器乐用得太多,听上去似乎过于世俗、不够神圣而受到批评和忽视。他太超前了,作品辉煌的价值长期被掩盖,直到首演百年后才被门德尔松认识到。门德尔松在世的时候可比巴赫当年著名多了;他一言九鼎,又亲自组织演出,德国才没有与他们的音乐之父失之交臂,巴赫才逐渐享有了世界名望,超过了门德尔松。
方教授心里窝火窝大了。他临时做了功课,查阅了这些史实,本想自己讲给小柳听。万没想到小柳把好票让给自己,自己却把机会奉送了出去。他想插嘴,一来因为隔着袁老师不便,二来自己的夹克衫包着领带,肯定样子很滑稽,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他感到自己简直就是门德尔松,成全了巴赫。
好在音乐会很快就开始了,他不必再听这两个相知恨晚的年轻人喃喃细语了。这天晚上来的人不少,音乐厅几乎坐满了。一位胖大的中年妇女坐在他旁边,一身肥肉溢出衣裙,溢过扶手,溢出椅子的所有缝隙,散发着烘烘的暖气和浓重的香味。方教授端着肩膀,缩着双臂,两手放在膝盖上,脑袋熏得发昏,觉得越来越热,但又无法宽衣,只得忍着。心静自然凉,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伴随着巴洛克音乐缝纫机似的单调节奏,方教授慢慢沉入了梦乡。
突然,霹雳般的和弦如同隆隆的雷声惊醒了方教授。随即,万籁俱寂。这是《马太受难》中召唤基督徒进入圣殿,等待最后审判的一小节音乐。方教授还以为演奏结束了,鼓起掌来,没人跟随。前排的观众回过头来拉着长脸瞪着他,还有人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他。方教授立即停下来,脸涨得通红。
此后,方教授度秒如年。好不容易才挨到音乐会结束,汗流浃背地离开了音乐厅。
半年后,袁老师和小柳结婚了。方教授参加了婚礼,但是他没有勇气讲述这段经历。他送给新婚夫妇一份重礼——用精美的彩纸包装着,贴上一朵精美的纸花,装在一个精美的礼品袋里。新郎新娘打开一看,是方教授的大作《文言虚词》中英文各一本,还有一个精美的贺卡,上面有方教授用蝇头小楷题写的十个字:文字有虚词,人生无诳语。
2011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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