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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康掠影
廖康
2015年5月13日
黎明女神的轻纱窸窣拂过天庭,也许那是云雀在振翅?冷峻的晨曦透入窗帷,令我跃起,不能再遐思冥想了。拿着相机,走出宾馆,走入磨西小镇的朦胧,走到贡嘎雪峰的脚下,走入一片玉洁冰清。朝阳还未露头,却已经把冰雪覆盖的山尖辉映得金光闪闪。随着太阳冉冉上升,醇沉的金顶逐渐淡化;好像坛中的黄酒倒入水晶杯中,迎着华灯举起,色泽由深变浅。阳光渐强,纯金似乎在贬值,越来越淡,竟至化为白银。美妙的时刻总是这么短暂!不是说金顶化作银锭就逊色了,而是叹惜这美妙的转变过程瞬间即逝。尤其是前面的金顶与后面的银山交相辉映的时刻太短暂了!也可惜我的摄影技术和设备欠佳,只能再现其美妙之万一。这是海螺沟冰川的远景。我渴望贴近它,但不行。私人车辆不得上山,而第一趟旅游车也要七点半才启程,我们必须等待。好在四川人勤劳,很多店铺已经开门营业。我吃了碗担担面,比在美国通常的早餐美味不知多少倍。这样等待比昨天漫长的干等好多了。
昨天,我们从成都出发,先走成雅后转入雅西高速公路。这是一条240公里长的天路,从雅安到西昌,穿越横断山众多峻岭,跨过青衣江和大渡河。由于许多地段不是依山建造,而是搭天梯、架高桥、悬空径直连接一座座崇山,所以称为天路。在其上开车并不觉得有多大差异,但看到远方转弯处其它车辆,就觉得它们仿佛在云间行驶。当然,别人看我们也当如是。想到这,就有些飘飘然。我们在天路上只走了一半,于石棉县下来,便开始了无聊的等待。通往海螺沟的山路狭窄。有时需要等下山的车放行通过后,才可以上山。现在还不是旅游旺季,我们竟等了一个多小时。结果错过了最后一次上山的机会,只得在“神汤温泉”泡澡,在磨西镇逛街。
四川人说磨西,听起来好像是“摩西”。如果John Webb知到这个地名,一定会与《旧约》挂钩。他虽然不懂中文,却言之凿凿地声称传说中的尧帝就是圣经里的挪亚。大洪水退去,挪亚方舟自然落在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上,一下来就到中国了。Webb 自信“尧”在语音上是从Noah, Janus, Jaus, Yaus转化而来的。这种“一音之转”的把戏,何新也多次运用。而到了远志明那里就集大成了:把希伯来人和中国人糅合成一团,把以色列文明和华夏文明中些许相似之处认定为遗传继承。“大胆断言,语音论证”已经成为一些牧师布道的时尚,忽悠了大批信众。他们若来到这里,一定会产生神圣的灵感,发现摩西的足迹。
但他们晚了,这里已经有了一座天主教堂,是中西合璧的建筑。既有狭长的窗户和高耸的钟楼,又有上翘的飞檐和低垂的瓦顶。圣乐响起,但不是浑厚的管风琴,而是尖利的唢呐。土洋结合不仅是这些形式,还有重要内容。长征时,朱毛曾在这里居住并召开磨西会议,确定了红军下一步的战略目标,因此这教堂已成为革命圣地。我们没有去朝圣,而是惠顾了一家牦牛角工艺品商店。开店的并非本地人,她们来自远方的城镇。冰川公园的开发引来万千游客,也吸引许多商人背井离乡来到这小镇。两年了,离冰川这么近,她们还没去看过。教堂倒是去过多次,但不是观赏建筑,也不是缅怀先烈,而是祈祷发财。这是同胞们对宗教的普遍态度。她们并不排斥任何宗教,但也不专一信仰某种宗教,而是崇拜所有的宗教。她们并不关怀彼岸,也许会关注来世,但更关心的是今生。对宗教的敬仰主要出于对现实的企盼——祛病、消灾、致富。
我的企盼只是上山。昨天下午未能上山看来是好事,否则怎会见到今晨日照金顶化银山的奇观?旅游车左旋右盘,开了很久才来到二号营地。原来贡嘎山是世界上相对高差最大的山,从山脚到山顶有6200米。当然,我们并没有攀升到山顶,而且海螺沟是个低海拔的现代冰川。与中国其它地方一样,这里到处都在兴建亭台楼阁,还有不少碍眼的烂尾工程。好在到了第二营地就见不到工程了。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一条石板路带我们穿过步游长廊,号称是“世界第一洗肺中心”。千年的古树、新开的杜鹃和各种各样的花草环绕着我们,覆盖着石板路。透过繁茂的枝叶,偶尔能瞥见冰山雪岭。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肺,是否第一?无从比较。但确实让我感到净化了,仿佛遍体通透。
就像进入游泳池前先要淋浴一样,这样净化后,游客才有资格接近山顶。我没有看到山路,但我相信爱好登攀者一定会找到山路。我们都从三号营地坐缆车上山,又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才抵达冰川观景台,而且一路上可以透过窗口俯视山谷并看到树线以上的美景。在观景台看到的是贡嘎山40多条冰川中最大的一道,高与宽皆有一千多米,号称“大冰瀑布”。除了专业登山队员以外,普通游客只能观望,不得攀登。阳光下,冰川闪着灰白间杂淡蓝色的光,在郁郁葱葱的林木覆盖的山岭一侧显得孤傲,在碧蓝的天空衬托下显得神秘。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冰川,久久凝望,相视无言。
冰川虽美,但我们还要赶路。回程似乎短了许多,不一会儿就到达山脚。我们朝着西北方向行驶,路过燕子沟“红石公园”。这里的红石与亚利桑那州的红石不同;石头本是青灰色的,只因长了铁锈红的苔藓,而成为“红石”。这种苔藓对生长环境要求极为苛刻;空气和水不洁净,它不生长。没有阳光,它不生长,湿度不足也影响它生长。而且还必须在海拔3100米以上它才生长。在不同的季节里,乃至不同的天气中,红石还会幻化不同的色彩,呈现朝红夕褚的奇观。由于苔藓没有完全覆盖石块,有些部位露出石头本色,更有一种斑斓之美。山中一条溪水两旁的石块上苔藓长得最多,夹在苍绿的山峡里,犹如从云端飘下两条巨大的赭红缎带。
绕过红石公园,我们往康定行驶。这条山路曲曲弯弯,一直向上。天越来越蓝,云越来越白,树越来越绿。很久不见一人,突然又路过几间瓦房,一个帐篷,几头黑牦牛和一群白山羊。有些路段正在修建,不太好走。所幸开车的是罗校长;他的驾驶技术娴熟,汽车是Volvo的SUV,因而如履平地。听说车子是学生送的,我开玩笑说:“您教什么?看来我应该改行了。”他说:“英语。”我惊叹道:“我也教过英语呀!可从没教出这么好的学生来。”后来我才得知,罗校长就任之初,那所中学是成都市双流区最差的。但一年后就一跃为最好的中学。随后十几年,直至今天,仍是双流区第一名。送他汽车的那位本是个差等生,那时罗校长是他的班主任,为他花费了不少心血,助他成为优等生。毕业后,他创业,向罗校长借钱。罗校长二话没说,倾囊相助。其实,这一路上,我已经注意到,罗校长情商极高。无论是对朋友,还是生人,包括餐馆的服务员,他都非常友善。不仅没有许多同胞对“下人”那种呵来唤使的做派,而且非常自然地与他们交谈,分享水果。我们俩一见如故、一路聊天、天南地北、非常有趣。
罗校长告诉我,他的老家在四川巴中南江县。那里有条小河,水一年四季都很凉,所以叫寒溪。为了发展旅游业,几年前,县文化局把它改名为韩溪了。县政府拨款,修建了一个小木屋,号称“截贤居”。还塑了两匹马,两个人:一个壮年、一个青年,下着象棋。又编出一个传说:那天月夜,萧何在此地追上了韩信,劝他回去,韩信不肯。于是,萧何与他下棋,说若赢了,韩信就得跟他回去;输了呢,任他出走。两人下了一夜,不分输赢。但这一夜,寒溪长水了。及至天明,水深一丈,无法渡过,韩信只得随萧何回转。萧何一路再三劝说韩信,分析天下形势,盛赞刘邦的雄才大略,并保证刘邦一定会重用他。这才使韩信回心转意,决计辅佐刘邦。文化馆的才子,罗校长当年的学生还写了副对联,刻在木屋的门廊上:不是韩溪一夜水,哪有刘家四百年。
我说这对联虽然平仄不甚相适,但蛮有气魄的。可那二人下棋的雕塑不对劲。那年头,大概还没有今天这种象棋呢。即便有,也不应有“楚河汉界”的字样,更不应有炮。唐代的象棋谱《樗薄象戏格》就没有提到炮。北宋初年的程颢有一首咏象棋的诗,也没有提到炮:“大都博奕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车马尚存周戏法,偏神兼备汉官名。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斜步卒轻,却凭纹愁聊自笑,雄如刘项亦闲争。”炮这个兵种,是最后加入的,现代的象棋是北宋后期定型的。
罗校长说,他见到那些胡编乱造的玩意就批评他学生了。还告诉他,萧何月下追韩信是在陕西汉中发生的事,离四川的南江县还有好几百里。编这么个故事会贻笑大方的。他学生说:“哪里有什么大方?游客中有几个懂得?再说了,追韩信的故事,谁知道是真是假?谁知道是在哪里追上的?连赤壁大战在哪里打的都有争议呢,谁会在乎追上韩信的具体地点在哪里呀?能够给县里带来旅游收入就好。”罗老师愤愤不平地说:“现在什么都打假。啷个旅游业的弄虚作假就莫得人管呢?”我安慰他道:“旅游景点的虚假和夸张对游客不会造成什么直接伤害。有些事情也说不清楚。天下第一泉有那么多,桃花源也不止一个。地方上把钱赚了,政府把税收了,游客心满意足,大家都高兴。至于那些假说,内行嗤之以鼻,专家不当回事。有心人呢,自会查书,无伤大雅。”
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康定。此处本是羌地,三国蜀汉称之为“打箭炉”。关于这个地名的形成,有三种说法:一说诸葛亮征讨孟获时曾在此处打造兵器,当然包括箭头。二说诸葛亮南征时,向此地头人借道,要求对方退后“一箭之地”,头人同意。于是诸葛亮急令郭达将军带一支特大的铁箭,星夜兼程抵达今日康定,在临近康定时郭达累死,而箭头却插进了康定城北高山的石头中。第二天射箭时诸葛亮耍了把戏,让头人以为箭射出去了,走到康定才找到。三说藏语称康定为“打折渚”,意为打曲(雅拉河)、折曲(折多河)两河交汇处。这个音译与“打箭炉”近似,却不如“打箭炉”好记。久之,便叫成“打箭炉”了。显然,第二个是传说,无稽之谈。可悲的是,人们对此津津乐道,不以为耻。可见为了成功,不择手段玩权谋在我们的文化中有多么大的影响。我认为第三种说法可信,也与第一种说法相关。这一带是汉藏交融的地区,许多地名都是从藏语音译而来的。光绪年间,清政府才将“打箭炉”改名为“康定”。因为丹达山以东为“康”,取康地安定之意。
康定虽然是川藏咽喉、茶马古道重镇,但是在中华大地上实在是个不起眼的小城市。只因一曲《康定情歌》和杨百翰大学歌舞团的演唱,使这座小城驰名世界,每年都有两百多万国内外游客要来看看“跑马溜溜的山”,欣赏木格措的高原湖泊、原始森林、温泉、雪峰、及长达八公里的千瀑峡等秀丽景观。但我们只是经过,令我印象深刻的仅仅是穿城而过的折多河。严格说来,是康定城沿河修建。河岸用石头砌成,河上有十多座桥梁。河不宽,河水湍急地从折多山奔腾而下。以前总是冲得山石滚动,仿佛在发怒吼叫。有位叫王春冰的诗人写过一首七绝,借景抒情:“风簸琼珠下四桥,楼台卷动地天摇;不平何事君知否?浪比钱塘十倍高。”折多河夹在山谷之中,两岸发展余地有限。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一位新上任的官员突发奇想,要让折多河“扛个盖盖”,并在盖上建街。专家们都附庸官员说这盖河建街的主意可行。尽管有众人非议,他们还是从下桥开始打桩砌堤,大干起来。
偏偏那一年康定的雨水来得特别早。端午节刚过,大雨就开始下个不停。随后爆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史称九五洪灾。咆哮的折多河把几条街都淹没了。河盖工程遂告失败,那位仁兄也丢了官职。洪灾之后,康定展开了大规模的重建工程。河堤用麻条石砌筑,还修起了汉白玉的栏杆。河中的沙石清除了,河道加深了。许多旧房子拆除了。两岸的街道拓宽了。河水孱孱流过,怒吼之声不再,康定已经焕然一新。但当我在城头一座大桥上拍照时,一辆重型卡车开过,桥身明显在颤抖。
下午离开康定后,我们一路下坡直奔泸定。路上见到不少骑车的旅友相向而来,也见到十来个徒步的行者。罗老师告诉我,他们是从成都出发,要去拉萨。多数是男人,也有个别女性。一个个都是好样的!有些路段相当陡,只好推车。沿途还见到两个“驴友之家”,提供修车和食宿服务。如果年轻十岁,我也许会走一趟。如今只能望车兴叹。
泸定出名,对于我们这几代人来说,当然是因为红军在长征途中飞夺泸定桥。那是写入课本的英雄故事。我这是第一次来访,亲眼见到这座桥才知道它比照片上的还要雄伟。桥长一百米,宽三米,由十三条铁索组成。底下九条,横铺木板,每边各两条作为扶手。构成铁索的12164个铁环,每个上面都刻有标记,以便进行质量追查。桥头拉铁索的装置坚固拙朴,一看就是百年大计。事实上,此桥1706年竣工,已经使用了三百多年。桥亭上有康熙御书“泸定桥”三个大字,笔触粗壮凝重。两旁还有胡耀邦书写的联句:“飞身可夺天堑,健步可攀高峰”。词句对不上,字迹显轻飘,与康熙那三个字极不相配。门廊上的对联不应写草书,就像匾额不应写小楷一样,这个道理还需要解释吗?桥亭对面还立有御碑,记述造桥的始末。碑文提到此地历史云:“打箭炉未详所始”,又提到平定西泸叛乱之后,修建此桥,方便军民,并敕令:“协力维护……永保勿坏,以为斯民贻无穷之利”。虽然附近已经有其它桥梁,此桥主要用来经营旅游,但我仍见到一些当地人使用,尤其是在早晚不收门票之时。
看着这座固若金汤的大桥,回想飞夺泸定桥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不要说川军有两个营的守军企图阻挡红军在此过大渡河,就是有两个士兵,藏在桥头石墩后面,每人一杆枪,便可以轻易守住拆掉了木板的铁索桥。在铁索上爬行,速度能有多快?又没有任何遮挡,那还不是白白送死吗?但红军的二十二位突击队员,冒着“枪林弹雨”,经过两小时激战,据那场战斗的总指挥杨成武说,竟然无一阵亡(另一说阵亡了四名),就夺占了泸定桥。你得期待受教育者具有什么样的智力才能相信这个故事啊?更可能的是,根本无人把守。桥拆了,木板点燃后,守军就撤了。川军不是被收买了,就是被吓跑了。他们也的确没有理由为中央军卖命,跟红军交战。
今天傍晚,聚集在桥对面纪念广场上的二百多人是来跳舞的。不仅有大妈,也有不少中老年男子。但音乐不是《小苹果》,而是一首慢节奏的舞曲。他们排着三行队列整齐一致地举手投足,缓缓地且行且舞。动作简单,好像在消化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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